作者丨李介 编辑丨覃旭
51岁的乡镇医生江一明(化名),曾连续两个月奋斗在抗疫一线,没想到在疫情缓解后,却倒在了自己工作的诊室里。
江一明是武汉市一家乡镇卫生院的内科主任医师,他 3月底回到家中后,没有休息一天,又开始了正常的接诊。4月27日上班时突然晕倒,送医后被诊断为脑溢血,当日就进行了两次手术。
第二天,他的妻子王继红(化名)被告知,江一明已被宣布脑死亡,最好的结果就是变成植物人。但家属们最后也没有等到这个结果,5月9日上午九点二十五分钟,重症监护室医生宣布江一明死亡。
因为从在工作岗位上突发疾病到最后死亡超过了48小时,按规定不能认定为因公殉职,无法得到工伤赔偿。对此江医生家人无法接受这个结果。
5月15日,王继红等到了好消息。她告诉《凤凰周刊》,单位把江一明住院的费用结了,区里的领导也已经在处理,目前医院、卫健委和区领导正在积极协调解决问题。
在三十多年的乡镇医生生涯中,江一明曾多次被评为先进工作者,并拿过“人民满意好医生”称号和 “最美乡村医生”称号。原本,妻子替50出头的他申请了不再值夜班,医院也同意了。但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,改变了这一切。
突然倒在诊室,还穿着隔离服
4月27日一早,江一明还是像往常一样在六点前就起了床。洗漱过后吃了几口面包,他就出了门。因为疫情的影响,乘搭公交车还不方便,他最近会骑二十分钟电动车赶往卫生院。乡镇卫生院的患者总是很多,不少人会在七点半上班之前就先在诊室门口排队等他。
王继红很多年前就下了岗,最近几年在附近的一家幼儿园打工,每月只有1000元左右的收入。目前幼儿园还没能开学,她也无事可做。那天她起床比较晚,没有和丈夫一起吃早饭,甚至也没有说上一句话。
九点多钟的时候,王继红接到亲戚打来的电话,问她江医生在哪里,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,以为丈夫出了车祸之类的意外。她没有往突发疾病的方面想过,毕竟之前丈夫还一切正常。前一天晚上江一明还在吃完晚饭后出门散了会儿步,在十点之前就上床休息了,没有任何不适的征兆。
但紧接着弟弟又打来了一个电话,让她快点赶到医院,说江一明中风了。但等到王继红晚上十点多钟赶到医院的时候才知道,丈夫是在诊室工作时突然昏倒了,当时他还穿着厚厚的隔离服,戴着护目镜。
医院的入院诊断上写着:左侧脑内出血、高血压,拟急诊手术治疗。王继红签了字,和医生一起推着江一明去手术室。江一明始终昏迷着,也没能看妻子一眼。
他的高血压是2015年左右确诊的,之后一直在按时服用药物。王继红说,除此之外他没有其他疾病,平时不抽烟也不喝酒,作息也一直很规律。
转入重症医学科后,4月28日凌晨又进行了第二次手术。之后王继红被告知,丈夫的瞳孔放大,已经被宣布了“脑死亡”,即便有奇迹发生,最好的结果就是变成“植物人”。
当天医院就下了病危通知书,王继红脑子一片空白,在上面签了字。
但家属们还是不愿放弃,一直靠药物和呼吸机维持着江一明的生命。医院的同事、领导以及区卫健委的领导们也来医院里看望过他们,了解相关的情况。
王继红整日整夜守在病房里,直到5月9日上午九点二十五分钟,重症监护室医生宣布江一明死亡。
周遭的人们听到这个消息,都很难过。江一明昏迷的那天早上,出门前他还遇到了几个老邻居。大家打了招呼,还随便闲聊了几句。
超过48小时难以认定因公殉职
丈夫去世后,王继红找到单位和当地卫健委的领导后被告知,因为他突发疾病后直到5月9日才被宣布死亡,超过了48小时,因此按照规定无法被认定为因公殉职。
最终的结果还是要由人社局来决定,王继红说,单位领导会跟人社局再商量一下。但从法律和政策规定本身来看,是存在障碍的。
这个问题不止王继红家碰到。实际上,因抢救时间超过48小时而无法被认定为工伤的情况屡有发生,也多次引发争议。
此前,四川乐山市草堂高中的一名职工在工作时突发疾病,脑内出血,送到医院后抢救56小时后死亡。最终这名职工无法被认定为工伤。乐山市人社局出具的决定书显示,不予认定(或视同)工伤的依据是,《工伤保险条例》第十四条、第十五条规定,职工在工作时间和工作岗位,突发疾病死亡或者在48小时之内经抢救无效死亡的,视同工伤。而该职工在医院抢救了56小时。
对此该职工家属质疑,“难道因为要认定工伤,就要求家属在48小时内放弃抢救吗?”有专家当时表示,48小时针对的是自身疾病的情形,而非工作直接造成的。倘若工作中,被机器砸伤或者发生地震、事故而受伤害,即使超过48小时离世,也算工伤,可以得到赔偿。
据《成都商报》报道,乐山市人社局相关科室负责人表示,在工作期间突发疾病,如果是职业病,经认定后,那无疑是工伤的范围;如果不是职业病,谁又来认定发病与工作之间的因果关系?
而对于江医生的情况,王继红认为,丈夫突然病倒和之前连续工作带来的长期疲劳有关。从大年初六(1月30日)开始,江一明所在的乡镇卫生院被定为新冠肺炎定点隔离医院后,他就一直坚持在抗疫一线工作。
那段时间,江一明按照医院的规定一直待在医院里,不能回家。他负责在门诊部接诊,每天要筛查大量的病人,为他们做出诊断。乡镇卫生院的条件无法做核酸检测,他会安排病人在那里做完咽拭子取样,再送到大医院去。
王继红记得,卫生院最多的时候大概也只有30张病床,住进来的有疑似的病人,也有已经确诊的,其中感染的一名病人就是卫生院的同事。丈夫白天工作的时候很忙,他们只有在晚上的时候打打电话。
当时她最在意的事情就是丈夫有没有做好防护,有没有时间吃饱饭,对他每天的工作倒没有怎么过问。江一明告诉她,穿着隔离服总是没有办法喝水上厕所。
虽然中午食堂十一点半开饭,但因为他负责接诊,总要把病人看完了才去。每次到的时候都已经十二点多了,只剩白米饭,没有菜了。后来食堂一位好心的师傅,会给他留一点热菜。
乡镇卫生院的住宿环境也不好,江医生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额外加了一张床。因为医院的厕所是公用的,在那里洗澡担心会被感染,实在不舒服的时候他便只好打一盆水,在办公室简单擦洗一下。那段时间正值武汉寒冷的冬季,但也没有办法。
做了30年乡镇医生,原本今年可以不用值夜班
直到3月底,卫生院的新冠肺炎病人都陆续转走了,抗疫的工作也暂时告一段落。做完核酸检测后,江一明终于可以回到离开两个月的家。王继红劝他休息两天,又说新闻里医生都要隔离休息半个月。但丈夫说乡镇医院人手不足,病人又不少,没有这个条件。
回家后的第二天,江一明又开始了日常的接诊工作。他在医院的职位是内科主任医师,但乡镇医院没有那么仔细的划分,实际上他很多病都看,办公室的牌子挂的也是全科医师。除了不做手术外,日常的看病开药或者咨询,都是他的工作。
医院设备简单,只能做一些小手术,江一明会耐心地给病人做出建议,可以去哪家大医院再检查。和疫情期间一样,他总要等病人都看完了,才会结束工作去吃饭。
乡镇医院的另外一个特点是,来看病的大多是附近的乡亲,大家彼此之间也都认识。因为江一明比较热心负责,受病人信赖,即使下了班他的手机也总是响个不停。王继红记得,之前二人一起散步锻炼时,总有人打电话问核酸检测的结果,想让他帮忙预约,或者是咨询其他疾病。
江一明和王继红都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。从1990年毕业后,他就在当地乡镇卫生院工作,已经30年了。妻子对他的评价是“老实憨厚”,很少考虑自己,也不想麻烦别人。
他常年都会趁着午休的时间帮乡镇的一些老年慢性病患者买药,晚上下了班再走街串巷地送给他们。有位中风的老师行动不便,他就下了班后带着药物和器材去家里帮他打针。有时医院里会住进来年纪很大的老人,亲人也不在身边。江一明会帮着他们上厕所,给他们倒尿,做一些清理。
他也没有其他的什么爱好,每天下班后吃完饭就和妻子一起出去散散步,帮附近的人测测血压,一起聊聊天。
江一明有一个儿子,2019年11月刚刚在武汉开始工作。在微博的一条评论里他写道,我爸爸对病人可谓是尽心尽责,反而对自己却马虎了,没有想到自己也是个高血压患者。
2017年,江一明被评为武汉市“人民满意的好医生”称号,同时也是“最美乡村医生”。王继红记得,在当地会议大礼堂颁的奖,电视台也采访过,播放的时候他很开心。
今年江一明已经51岁了,妻子一直不想让他再值夜班。卫生院的规定是,每周要排一次夜班,他被安排在星期二。王继红说,每周二江一明要先上一天白班,夜里在办公室值班,有病人来就要起来接诊。等到星期三的上午再上半天班后,才可以休息半天。
王继红怕他身体吃不消,让他和院长申请不再安排夜班,但最后还是妻子去开的口。卫生院原本答应了,从2020年开始,江一明可以不再值夜班。
但疫情的突然暴发改变了这一切,住在卫生院负责抗疫工作的时候,他也还是要跟其他同事一起轮班。即便之后恢复了正常接诊,他也一直到4月中旬才正式结束了夜班的工作。
丈夫去世后,5月14日,王继红接到医院领导的通知,让她准备材料,包括病历、诊断结果和死亡证明等。但因为家里条件不好,还没有去医院缴费,所以她没拿到纸质版的病历和诊断结果,只是委托医院的朋友用手机拍了没有医生签字的材料。
王继红不知道丈夫的工资卡密码,只知道他每个月大约有3000多元的工资。她去了一趟银行,对方说不知道密码的话,还要等公证过后才能帮她把钱取出来。
好在,5月15日,单位帮她把住院期间的费用结了,区里的领导也表示已经在协调处理工伤认定问题的事情。*本文由#树木计划#作者观象台创作,在今日头条独家发布,未经授权,不得转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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