温庭筠:鸡声茅店月,人迹板桥霜
一直弄不清楚词中这花间派和婉约派最大的区别在何处,文学史上说这婉约派源自花间派,是继承和发展的关系,但却又说宋之欧晏柳七,及后来的少游白石一众,甚至到宋末之梦窗,皆属花间遗韵。
花间派的声名其实并不好,后世于词有成就者,往往都被冠以突破了花间的这个,抛弃了花间的那个,似乎这一众被称为花间派的词人,都只会在花丛或闺阁中无病呻吟地哼哼几句艳词,什么眼界不高,题材狭窄等等,一堆的不是弄在头上。
怎么说这词是以婉约为正宗,无论是写闺阁之情还是旅驿思乡,抑或是怀才不遇,折柳送别,这些都是词的主要题材,婉约实乃花间一脉相承。
词本“诗余”,非文人正道,消遣而已,后世苏辛偶有“大江东去”或“醉里看剑”一类所谓豪放派,虽然可换来后人一片地喝彩,然总如一棵大树上傍生的奇枝蔓藤。
词之渊源久矣,陈洵《海绡说词云》:“词兴于唐,李白肇基,温岐受命,五代瓒绪,韦庄为首。”李白因《忆秦娥》被后世誉为百代词祖,其《菩萨蛮》之伤感,比之花间有过之而无不及,如何没人将太白大人列如花间之祖?
有人曾这样形容二者的区别:“花间词是泡妞,婉约词是恋爱;花间词是去KTV,婉约词是到江心花园;花间词是香囊暗解,罗带轻分,婉约词是晓风残月,心上眉间。”不知是也不是,权录于此,也算一家之言吧。
花间派的鼻祖是温庭筠,他同韦庄是《花间集》中的主要作家,我将他俩的词全部看过,无论从题材还是意境,其实同后期所谓婉约完全就无甚区别。
温庭筠,字飞卿,山西祁县人,以词赋知名,然屡试不第,客游淮间;曾任方城尉,官终国子助教,享年约66岁。
说到“词”的兴起,一定绕不过温庭筠,他是第一个致力于倚声填词的人,也是里程碑级的人物,他为后世留下了70首词,为唐朝之最。
虽然温庭筠是个文学人物,但怎么说名头也很是响亮,正史所载极少可以理解,但野史所载却也并不多,连他的生年都找不到出处,所以,对他的年龄只能是个大概地推测。
算来他的出身还是很好的,其祖上温彦博曾在初唐时任过宰相,正史是有传的,但到了唐末之时,应该没人认他这高贵地出身了,好在他天资聪颖,加上年轻时苦心学文,才思敏捷,那是个注定要成才之人。
温庭筠,这个名字就很是婉约,听着仿佛就是一白衣秀士般地风姿绰约,但不幸的是,他虽然长有着一颗外星人的脑袋,却也有一张外星人的长相,也许同马云有一拼吧,如果说人话即是长得很丑,因而被人唤作“温钟馗”。
其实他的长相在史书中都没有记载,而这外号是宋人的一部《北梦琐言》所提及,属于稗官野史一类,可信度几何不得而知,而我凭感觉认为,此书的可信度不是太高。
但《旧唐书》说他“初至京师,人士翕然推重。然士行尘杂,不修边幅,能逐弦吹之音,为恻艳之词”,《新唐书》说他“无检幅”,怎么看都是一个很邋遢之人,而且还因打架被打掉了门牙,所以,即使不貌似钟馗,至少应该不漂亮。
相比“温钟馗”,他有个更响亮的绰号叫作“温八叉”,很长一段时期,我都将这个绰号理解为如贺铸之“贺鬼头”,是指他长相如那大章鱼一般的丑陋,后来才知道,我有些想当然了,原来这是对他才能的一种褒奖。
野史载:温庭筠“才思艳丽,工于小赋,每入试,押官韵作赋,凡八叉手而八韵成,所以时人称为温八叉”。
这是啥意思,这就是说,他双手一叉一韵,叉八下一首诗便完成了,如此文思敏捷者,怕只有当年曹植的“七步诗”可与这媲美吧。
为何我觉得《北梦琐言》不是太靠谱呢,因为在其中有大量的篇幅说了温庭筠考场当“枪手”一事,美其名曰“科场救人”,说他每次考试,与他相邻的人都会沾光;因为温大才子会帮他们答卷,甚至在考官将其隔离,让他单独考试时,他还帮了八个人代为捉刀。
温庭筠大才这个我相信,但在戒备森严的考场能如此作弊则是不太可能,除非同考官串通一气方有可能。
这样一名有大才之人,却数举进士不第,要说唐时还需有人引荐,这方面他也不缺,他同那个写“粒粒皆辛苦”,后来贵为执宰的李绅是幼时的朋友,他还专门去拜访过,但就是因为他屡次搅扰场屋,终不得进,也不知道温庭筠是如何想的,怎么说先将自已考上,混进仕途,再行那帮人之事嘛。
奇怪的是,他虽然没有考上,却去当了个隋州隋县尉,这当然是一个很小的官职,但要知道这毕竟是官,而非吏,是要有出身才能任职的。
更让人不解的是,后来他还当上了国子助教,那可是国家最高学府,他还在里面主国子监试,这就如同一位中专生去教,去考那些清华北大的学生一样,很是不可思议,至于是何原因,不得而知。
既然是考那些高才的学子,温庭筠便以自己的方式和喜好进行,他“诚宜榜示众人,不敢独断华藻。并仰榜出,以明无私。”就是将所试诗文公布于众,大有请群众监督的意思,杜绝了因人取士的不正之风,在当时传为美谈。
让权贵们不安的是,他对所榜诗文中有指斥时政,揭露腐败者,温庭筠称赞“声调激切,曲备风谣”,遂遭致权贵所忌恨,将温庭筠贬为方城尉,《唐才子传》云“竟流落而死”。
这五个字很难理解,不知是在途中而死,还是到了方城后抑郁而死,一代才子就这样谢世了。
温庭筠是词人,但却也是诗人,于诗,他同那大名鼎鼎的李商隐并称“温李”;于词,他同著名的宰相词人韦庄并称“温韦”,他也是公认的花间词派鼻祖。
千万恨,恨极在天涯。山月不知心里事,水风空落眼前花,摇曳碧云斜。
梳洗罢,独倚望江楼。过尽千帆皆不是,斜晖脉脉水悠悠,肠断白苹洲。
这首《梦江南》是温庭筠的名作,它写尽了一个思妇的离愁别恨,山月映愁,水风落花,行帆过眼,斜晖脉脉,阁中美人,高楼独倚,江洲依旧,不见所思,能不肠断!
温庭筠借助我们看惯的种种平常意象,以其空灵的笔法,把一个望夫盼归的美人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;虽为小词,但却是字字珠玑,描写得无比深刻,也非常地深情,却把女子内心的那种相思之情,描绘的淋漓尽致;
这首小词,就如一幅江南水乡的山水小轴,画面很是唯美,有着情景交融的意境,看似不动声色,却于轻描淡写中酝酿着炽热的感情,而且宛转起伏,顿挫有致,可说是思妇题材中最为情真意切,清丽自然又别具一格的精品。
温庭筠写闺阁之情是最好的了,后世鲜有人能出其右;他写有多首《菩萨蛮》,以繁音促节表现深沉而起伏的情感,他对这载体的运用是非常之娴熟,
小山重叠金明灭,鬓云欲度香腮雪。懒起画蛾眉,弄妆梳洗迟。
照花前后镜,花面交相映。新帖绣罗襦,双双金鹧鸪。
这首词写得很是香艳,眉妆漫染,鬓飘发丝,香腮似雪,慢吞吞,意迟迟,读罢浓浓地脂粉气扑鼻而来,借着那绣着双双金鹧鸪的绫罗裙襦,将一个女子清晨梳洗的慵懒场景,描绘得细致入微,有着极强的画面感。
温庭筠的确是闺阁词的高手,他笔下的女子个个都呈鲜活的意象,他是用自己的生活经历和观察,在描写这些女子孤独寂寞的情感时,表述得是淋漓尽致,并通过客观与暗示的手法,含而不露地写尽了闺中人的恹恹情态和寂寞心怀,极精艳婉约之能事。
他不仅词写得好,于诗也是不输任何一位大家,在我们印象中,尤以《商山早行》最为突出,它通过鲜明的艺术形象,真切地反映了在当时的环境中,一般旅人的某些共同感受,千百年来引起人们的强烈共鸣。
晨起动征铎,客行悲故乡。
鸡声茅店月,人迹板桥霜。
槲叶落山路,枳花明驿墙。
因思杜陵梦,凫雁满回塘。
商山也叫楚山,在今陕西商县东南。温庭筠曾于唐宣宗大中末年离开长安,经过这里,这是一首真实反映作者旅驿途中感受的写实之作。
天还未明,曙光乍起,一片叮当的准备车马声响在驿站的场院中回荡;古人出行一次很是不易,他们安土重迁,怯于远行。一句“客行悲故乡”将这样的心情浓缩在五字中。
“鸡声茅店月,人迹板桥霜”,颔联两句是脍炙人口的名句,句中通过霜、茅店、鸡声、人迹、板桥、月这六个意象,把初春山村黎明特有的景色,细腻而又精致地描绘出来,共同融汇出一幅《山乡早行图》。
个人觉得这一句,比起被后人盛赞的贾岛之“怪禽啼旷野,落日恐行人”,在画面感上要高出许多;难怪明人李东阳在《怀麓堂诗话》这两句诗时说:
“人但知其能道羁愁野况于言意之表,不知二句中不用一二闲字,止提掇出紧关物色字样,而音韵铿锵,意象具足,始为难得。若强排硬叠,不论其字面之清浊,音韵之谐舛,而云我能写景用事,岂可哉!”
鸡鸣声起,板店月明,人迹稀少、落叶成霜,斛叶山路,枳花驿墙,离乡不乡的作者就梦见了家附近的池塘,凫雁来回游动,自得其乐,而自己却在离家远行的路上,乡梦又反衬了漂泊在外的作者对家乡深切的思念。
在这首诗的当中,我们完全看不到花间词中香艳风格的描绘,而代之以更为深切的真情实感,此诗将乡愁和苦旅完美地结合在一起,实为此类作品中的天籁之声。
作为晚唐著名诗人及词史上的重要人物,温庭筠在当时的声名可能有些怪异,因为如果是声名远播,如李杜一般的人物,其作品的保存和流传应该是很自然之事,但他大部分的著述都亡佚了,如他的小说集《乾巽子》、《采茶录》以及他编纂类书《学海》等等。
温庭筠是才子,一生流连花丛,当时亦免不了有众多地风流韵事,其中最让人熟知的莫过于同鱼玄机的师生之恋,这个自是野史,但从中却也能看出温庭筠对自己的把握,不失为一曲爱情悲歌。
鱼玄机生长在长安娼家,以给妓院洗衣为生,二人认识时,鱼玄机才11岁,温庭筠看鱼幼薇聪明伶俐,就收她为弟子;及温老师离开长安后,这鱼小姐才发现似乎爱上了老师,于是二人书信往来,歌词和,其中鱼玄机言语中明显有着爱慕之意。
鱼玄机才情极高,位唐“四大美女诗人”之列,而但温庭筠虽风流,但限于自己的年龄和长相,他还是狠心拒绝了鱼小姐示好之荐,反而热心地为她介绍了夫君。
可惜他为鱼玄机作伐的才子李亿,后来竟然不辞而别,将鱼玄机抛弃,鱼大小姐是“过尽千帆皆不是”,苦等三年后自甘堕落,公开挂牌营业,遂成当时网红的大V级人物,但因事牵命案,美人薄命赴黄泉,温庭筠亦伤感和自责了一生。
也许正是这一段经历,让他在写美女时,总是那么地美丽,那般地寂寞,似乎在她们的身上,隐隐地闪现着鱼玄机的身影。
我最早读的文学史是游国恩先生的《中国文学史》,他在对温庭筠的评价中说:“中唐以后,文人写词的渐多,温庭筠是其中写词最多、对后人影响也最大的作家。”
“终唐之世,无出飞卿右者”,他“深得屈子之妙,词亦从《楚骚》中来,所以独绝千古,难乎为继。”历代无论哪个朝代对他的评价很高,倒是走近现代后,对其题材的狭窄和香艳,大加伐挞。
不过,他的词风秾艳精巧,情致含蕴;语言工练,清俊明快,在时人一味推崇豪放之际,连正声之婉约都横遭指责,何况这花间了,这一看就“缺少革命性”的《花间词》之名称,便难逃厄运;所以,被批判也就是很自然的了。
温庭筠对词的贡献,永远受到后人的尊敬,李煜、欧阳修、柳永、晏几道、李清照、陆游都视温庭筠为偶像级人物,都深受温庭筠的影响,但诡异的是,上述这些人都在今世大名鼎鼎,而这有开创之功的温庭筠相比之下却寂寞了很多,岂不是咄咄怪事。
“凤凰诏下虽沾命,鹦鹉才高却累身”,温庭筠实为开宋词之先声,也是婉约正声之所,却被“革命化”的今世所责,很是悲催。
其实王国维大师说得好,题材有大小之分,却并无优劣之论,大意如此,我很是认可,你可以喜欢“大江东去”的豪迈,我却偏爱“晓风残月”的温婉,你欣赏“醉里挑灯看剑”的悲壮,我倾心“柳絮池塘”的清风淡淡,所谓萝卜白菜,各有所爱,咖啡大蒜,喜好不同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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